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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节(2 / 2)


  这时,王驭已经日见老迈,振兴宗族之心却越加紧切。他不死心,又想到宗祠。宗祠最能收束人心、凝聚宗族,让族人世代记住自家血脉渊源。汴京宗祠没了,这里可以重建。只是宗祠要地,要营建,即便事事从简,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员,更莫说还得长年看护、清扫、修缮,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项不小开支。因此,这比兴学更难百倍。

  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,宗祠照规矩也只能定为宗子永业、不许析分。于是,王驭又去请告这位叔祖。然而,这一回,王豪听了勃然大怒,一脚将王驭踹倒在地,厉声吼了个“滚!”。王驭爬起身,退逃出来后才醒悟,王豪接连丧子,他这一门恐怕要断根,自己却去讲说后裔之事。

  然而,这营建祠堂之事,王驭却始终放不下,又去向亲族们募资。论到钱,又是个个搪塞,即便愿出的,也不过百十文。王驭想:聚沙成塔。每年到收成之时,他便拿着账簿,挨家去募钱。几年下来,也只募到几贯钱,莫说买地营建,连工匠钱都不够。他却不急,一年年继续积攒。

  后来,王小槐出生了。王驭比叔祖王豪还欢喜,天天去看视,诚心诚意替他祝祈康健长寿。王小槐虽生得瘦小,精气却足,一天天长大,天资更是聪颖异常,诗书一听便会,过耳成诵。王驭心中连连感念,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,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难事了。不过,他也不敢过急,只能暗暗等待时机。

  他没料到,自己还未及再次开口,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。王驭正在焦心,王豪忽然叫仆人来唤他,他忙赶到叔祖病床前,王小槐也在那里,正抓着父亲的手在哭。

  王豪躺在那里,虽然枯瘦虚弱之极,却满眼慈爱,费力笑着,轻抚王小槐的细瘦臂膊,转头对王驭说:“你那年说的宗祠那事,我没忘。桌上那张契书你拿去,我已画了押,也已经交代槐儿了。家中田产账目,他都记得。过两日,你跟他画割土地、支取银钱,尽早把宗祠修造起来……”那天傍晚,王豪便一命呜呼。

  这些年,他身任这一带乡里的保正,王家一族都得他庇护,才无人敢欺。他一死,县里便将保正之职转任了他人。王家顿时没了依仗,村里那些人见了他们王家人,也渐渐少了敬畏。去年秋税时,催税甲头便开始横挑竖拣,诸般苛细。王家没了顶梁人,家家都只能隐忍赔笑,再这般下去,只会一日难似一日。

  王驭心里焦忧,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亲族由于生齿日繁,又不善经营,生计日益困穷。王豪所写遗嘱中,将自己田产划出近六百亩作墓田和祭田。律法明令,民户墓田七亩以下不纳税,并且严禁典卖。王豪便是照这律令,给宗族中六十八户每家分七亩墓田,剩余一百亩为祭田。这六百亩地每年能收谷千石,就算日后王家宗族尽都破落,只要有这墓田,便不至于饿死。

  他一直小心藏着那纸遗书,直到翻过年,见王小槐又开始欢蹦,他才取出那纸契书,去见这位小叔父。王小槐那时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药耍,听他说了来意,笑着说:“我得再看看那契书。”王驭忙递了过去,王小槐瞅了几眼,皱起小鼻头,眨着眼说:“这契书是假的。”

  王驭惊得空张着嘴,寻不着话语。王小槐却迅即将那契书搓卷成个筒,让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药倒了进去,随后拧上一根引线,笑着说:“我这是神药,专能分辨真假——”他将引线凑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蜡烛。王驭这时才回过神,慌忙要开口劝止,引线却已被点燃。王小槐忙将纸筒撂到地上,顷刻间,引线便燃到中间,随即“砰”的一声,爆燃开来,瞬息便烧得只剩一些纸烬。

  王驭惊在那里,活了六十多年,从没这般愤恼过,牙齿咯咯咬颤,脑仁一阵阵暴跳。然而看着王小槐拍手欢叫,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王小槐笑着瞅了他两眼,随即转过头,又催王盆去装火药,跑一边玩耍去了。

  王驭呆怔半晌,才颓然转身离开了那院子。昏茫间,不知走了多远,竟走到村北睢水边。他站在泥草滩中,心里一片冰凉,耳边一遍遍响起母亲当年说的那句话——“桥归桥,水归水,各人各有着落处”。

  听了母亲这话,这一生,他事事都尽力让别人有个着落,为这三槐王家,更是倾尽了气力。只想着,死去万事空,愿留一些心意在这家族骨血绵延中。可到头来,竟落了个透底空。如今眼看年近七旬,不久将辞别人世,这一世空忙白碌,做了些什么?又得了些什么?自己的着落又在何处?

  翻来覆去,他越想越悲,不由得落下老泪。等泪水被河风吹干,他才稍稍回过一些神,望着河滩上一地乱石,胸中竟涌起一股咬牙切齿的恨,想杀了王小槐,让他给自己陪葬,也让子孙、让这宗族少一个祸害,多一些松活。

  然而,莫说杀人,家中养的鸡羊,他都从来不敢动手,请别人帮杀时,他连看都不忍看。空愤了一阵,觉着疲乏之极,只能黯黯然回家。步履又重又轻,虚虚荡荡,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院门,却见老妻迎了上来,小声说堂兄王铁尺来了,似乎是受了那小叔父的气。

  他听了心里一动,走进去一看,堂兄坐在桌边,铁青着脸。他过去坐到对面,一问,堂兄果然也是被王小槐戏弄。他忙将自己那事也说了出来。最后心念一动,又加了一句:“他说,要另选人掌管这家族。”

  堂兄听了,身子一颤,瘦脸也跟着颤起来,瞪着茶盏闷了半晌,一言不发,随即起身走了。望着堂兄的背影,王驭知道堂兄比自己更恨,也更下得了狠手。

  果然,元宵节后,一个消息传来,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。王驭疑心是堂兄做下的,忙去寻堂兄,说到此事,堂兄果然神色一变。他不敢再试探,忙借故出来了……

  这时回想起来,他心里又生出一阵愧怕,王小槐之所以丧命,自己最后添的那句话恐怕最是要害。王小槐虽已死了,却顽魂不散,不断作祟。这家族不但没能得宽释,反倒个个狐疑,人人自危。自己辛苦十多年才勉强凝起的人心,重又溃散。三槐王家恐怕只能这么一日散似一日,最终衰零如残秋落叶……

  想到这些,他眼眶又湿,忙长舒一口气。上个月,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,陆青说:“你之卦象属泰。天下之事,万心万理。各循其志,各归其门。殊途自安,天下泰然。异心强聚,必致其乱。乱而强理,难承其患……”他听了大惊,一连数日都惶惶不安。

  他望向街西头,一眼瞧见那顶轿子来了。但愿相绝陆青所言不假,真能释解冤孽,让王家逃过这一劫。他慌忙理了理衣裳,转身往前慢慢行去,边走边留意身后那轿子,等那轿子赶上自己时,他照相绝陆青所言,朝着那轿窗说出了那句话:

  “人人尽道善心好,几人曾得善心报?”

  第二章 否

  否者,壅塞使之不进之谓也。

  ——司马光《温公易说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