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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章 春、国中毕业后(1 / 2)



柿沼春树•园村书店



和纸般的触感,搭配桃花色的背景。左上角以明体写着小小的「春」,然后是由醒目的白色字体所写成的标题,《寻找母亲》。



「要包书衣吗?」



忽然被店员问话,我慌张得连忙干咳一声,冷淡答道:「不用。」



店员亦冷淡地简短应了一句,「好的。」将书装进印有「园村书店」字样的塑胶袋后交给我。我将钱放进零钱盘里,店员确认金额与书的售价正好相同,趁他还没说完「谢谢惠顾」,我便匆匆离开。



我来到在杂志区阅读女性杂志的妈妈身后,对她使出膝盖吓一跳。个子娇小、身材苗条纤瘦的妈妈连力气也小,轻易地就失去了平衡。我赶紧支撑住她,妈妈发出滑稽的声音说:「真是的───」随后笑起来。



「买到了吗?」



「嗯,买到了。」



「是吗?太好了。」



同样是淡漠的口气,妈妈说完便放下杂志往店门口走出去。我也将钱包收进口袋里,并跟随其后。



「还想多要一本的话,和九重先生说一声不就好了吗?」



离开书店前往汽车的路上,妈妈虽是在和我说话,却没有看着我。



「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啦。」我同样没有看往妈妈的方向,打趣回道。



妈妈笑着回我,「那是怎样。」



一抵达汽车旁边,妈妈立刻解锁坐进驾驶座,我则坐进后座。系上安全带后,没多久车子就发动上路了。我漫不经心地打开车窗,外面的冷空气立刻流窜进车内。有些长的恼人浏海随风摇曳,额角的汗水被风冷却。我一用手抹去那些汗,便感觉到额头上青春痘的凹凸触感。



我想将制服钮扣解开,因此抬手伸到脖颈的位置,不过手才动作到一半,我忽然顿住,稍作思考后,像是要扯开扣子一般,干脆地扯破了制服,「喝啊!」



「啊?唉,等等!你在做什么啦。」



布料撕裂的声音在车内响起,妈妈当然被吓了一跳。趁车子从园村书店的停车场开出去,即将驶上国道之际,她透过后照镜查看我的样子。我也透过后照镜回看她。



「反正,今天过后就不会再穿了啊。」在我回话的同时,连自己都不禁觉得可笑起来,于是我慢慢笑出声,「嘻嘻嘻,嘻嘻嘻嘻。」



妈妈看着这样的我瞠目结舌一段时间后,便跟着哑然失笑,宛如孩童似的,「吓人的孩子。」她如此说道。



妈妈重新将视线摆回前方,集中注意力在驾驶上。我将散落于车内的钮扣收集好放进口袋里。考虑着是否要顺便把制服衬衫也撕烂,但内衣被人看到的话,我还是会感到羞耻,所以只解开了脖颈间的三颗钮扣。汽车的行驶速度一变快,从窗口灌进来的风便挠上脖子、胸口、腋下,窜得人发痒。



「对了对了,晚点你也要好好向九重先生打声招呼唷。」



「知道了,我再打电话。」



「哎呀,这么老实。」



「因为九重先生会夸奖我。」



「妈妈不也每次都夸你很了不起吗?」



「也只会夸我很了不起而已啊。要再夸得更用力一点儿才行。」



「好、好,抱歉唷。那就用力地替你庆祝吧。」



庆祝。



听见那个期盼已久的词,我再度发出「嘻嘻嘻」的笑声。



紧接着,从前座传来重重的叹息,「结果你那个毛病,还是没能在国中阶段就治好。」



「……嘻嘻嘻。」



知道妈妈是在挖苦我,所以我刻意用那个毛病反击。



虽然不是刻意的,不过今天是我国中的毕业典礼,同时更是自己写的小说首次上市发售的重大日子。恐怕、恐怕今天会有什么好料能吃。幸好我如此坚信着,午餐只吃了饭团。



但由我自己提出想被庆祝的话,就会有种输了的感觉,所以我是不能主动说的。总算等到妈妈亲口说出会替我祝贺,如此一来会想「嘻嘻嘻」笑个一、两声也是当然的吧。



「嘻嘻、嘻嘻。」



妈妈错愕地继续开车,两旁司空见惯的风景逐渐离我们远去。



毕业典礼的场面既没有令人热泪盈眶的感动,亦无伤愁的氛围。然而只要一想到接下来不会再每天见到这些景色,我便萌生出些许的怜惜之情。四月起我要到反方向的蓝滨高中上学了。



纵然心怀期待,可紧张的情绪更使得我惶惶不安。



突然,车内开始放起抒情风格的旋律。我马上就注意到了,这是一个名叫「混乱战(注1)」的乐团的歌,是妈妈最近喜欢听的团。跟我同届的国中生们好像也能朗朗上口的样子。混乱战乐团在我升上国中同时慢慢闯出名气,据说首张专辑的销量一飞冲天。



前阵子在我即将毕业时,他们似乎推出了第二张专辑。不晓得是否改变了经营路线,听同学们说评价很不好。不过对妈妈而言似乎是张最杰出的专辑。不知不觉间,她哼起了他们的歌。其实我对音乐所知甚少,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团。要说是拜他们所赐才会有今天的我,也不算夸饰。



不知道妈妈究竟察觉到我打开车窗没有,哼歌的音量逐渐大了起来。我叹了一口气,从放在隔壁座位的塑胶袋里取出书本。重新摸到书本时,我的胸口小小而怦怦地鼓动着。指头被纸张上细微的凹凸纹路绊住。每回摩挲过纸张,总感觉有某种东西从指尖流入。一种像是加诸在身上的微小重力增强的感觉,可是不知怎么的,呼吸起来却很舒服。化为铅块的身体彷佛于顷刻间舒展开来似的,我用妈妈听不到的音量缓缓深呼吸,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。



《寻找母亲》



是一本约莫两百页的精装本小说。



这,是我撰写出的故事。







妈妈递出后背包给我。在我接过手时,触碰到妈妈纤细的手指,我因而感到有点羞耻。与此同时,离别在刹那间刻骨铭心了起来。



要与这份触感、妈妈的声音,还有这片景色道别了。下一次再见到面是什么时候?话说回来,我来见妈妈是可以的吗?爸爸对于我和妈妈见面是怎么想的呢?果然还是会感觉反感吧。



「妈妈。」我第一次这么呼唤她,妈妈转过头来望着我。



她没有笑,没有生气,亦没有哭。脸上没有表情,但是不可思议地,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。虽然喊住了她,我却丝毫没考虑过要说什么,只好任凭冗长的沉默将时间一分一秒带离。后方正在等待的计程车发出的引擎声,如犬只低吼似的,横亘在我与妈妈之间。



「喂,雪,要走啰。」爸爸于身后朝我说道。



直到最后一刻,爸爸依旧是爸爸。恐怕是想尽早离开这个场面吧。他现在的感受应该不怎么好才对,但我一直觉得他这是活该。总是态度粗鲁且威风凛然的爸爸,在久违地见到妈妈后却乱了方寸。能看到爸爸失去平日风范,这种没用的样子,让我觉得安排这趟旅程是正确的。



那么在最后应该说什么才好呢?



───我会在那边加油的,就由我来支持爸爸吧,妈妈你也要和新的爸爸一起努力生活喔。我改天会再来见你的,我会祈祷妈妈幸福的。能和妈妈你见到面,我非常高兴喔。这是我第一次搭电车喔,我还在来的路上搭了便车喔,这一切全都让我很开心喔。



然而最终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,只是咧开嘴漾起微笑。



不管说什么,都已经无所谓了。人生也不尽然只有离别,我很坚强,只要在想见面时,再来见妈妈就可以了。思及此,我当即转身走向后方的计程车。



「慢着,等一下。」



就在这个瞬间,一股力道忽然从背后紧紧将我拥入怀中。我闻到肥皂的香气。妈妈发出叹息,我的耳朵窜起一阵麻痒。那是种柔软的肌肤触感。我实在不晓得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,只好说:「那个……」接着,妈妈悄悄地在我耳边私语。



那句话令我难为情起来,心口澎湃如潮,身体几乎为之震颤,但我死命压下那股心情。不久后感觉到妈妈减弱力道,我便迈开脚步。花香与肥皂的气味逐渐离我远去。



我与爸爸两人,双双沉默地坐上计程车。计程车旋即出发,两侧风景开始流逝而过。我没有回头。我很坚强,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事物,不再会感到寂寞了。



只是,泪水仍然漫过了眼眶。



妈妈那句在耳畔低喃的话语,始终萦绕不去。



『雪,别认输了。雪,加油。』



小仓雪•葬礼



度过了三年的国中生生涯,我一次也没被教导过人生中存在离别。



离别究竟是什么?当这种时刻来临时,究竟该作何感想才好?这种时候,该怎么做才好?应该要学习更多应对方法才对。日本对于伦理观念的教育实在太轻忽了。



我没有亲生父母,从来没见过母亲的脸,我是由父亲负责抚养长大,但父亲也已经不在了。我被寄养在父亲再婚后的对象───也就是我的继母那里。对方还有一个比我年长的女儿。而在我还小的时候,父亲就失踪了。印象中在我读小学时,家里还有父亲的照片,不过那些照片一张张劣化,后来便被扔弃掉了。如今我连父亲的声音、气味和长相都回想不起来。



我也不太清楚父亲失踪的原因。



尽管当时我年纪还小,可总有感觉他与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。还是小学生的时候,我见过继母把父亲的物品丢掉的场景,那时的我没有阻止。我觉得抛弃继母和继姊的父亲不对,搞不好他在外有别的女人了───如此一猜想,我马上就轻易接受了这个结果。即便我也是其中一个被抛弃的当事者,不过我总觉得这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。对于父亲的记忆是如此的模糊不清,以至于我其实觉得这些事情很无所谓。



然而怎么说呢?我想他对继母来说,显然就是个恶人没错,所以会被遗忘也是当然的。父亲的失踪对我而言不算什么,这在我的人生当中,连一起事件也称不上。



我人生中真正的事件,现在才正开始发生。



「呐,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───?」



「今后该怎么办呢?」



「我家可没办法让人借住喔。」



「加奈子小姐啊,是个相当温柔的人的说。想不到竟然会遭遇不测离世。」



「妈───我想喝可乐!」



「只有她们两个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?」



「高中生自然会花一堆钱吧。」



吵死人了。可惜现在的我并没有喊出这句话的勇气。



我在这里,学到了无论有无血缘关系,人与人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立刻理解彼此。国中的老师说过「人」这个字,是透过相互扶持来写成的。真的是这样吗?此刻的这里是座地狱。



亲戚们自私的话语流窜进我耳中,俨然像是一把机关枪,将我的胸、头、腹一一射穿,所以我已与死人无异───稍等,在葬礼上以死人作比喻未免失礼了?总之我放空脑袋,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寿司。即使从旁观的角度来看,没人要吃的乌贼也跟橡皮擦一样干巴巴的。原来一旦失去重要的人,就会像这样变得什么都无法思考。在国中毕业后,我终于理解到了这件事。



继母去世了。



并非像父亲那样的失踪,毕竟事到如今父亲也被视作已故。可是继母是明确地、切实地,在目击者的见证之下失去了生命迹象。



国中的毕业典礼结束之后,刚迈入春假没多久。



西边的樱花似乎早已盛开。一面闲聊着这些事,我和继母、继姊一同来到购物中心。为了四月起即将升上高中生的我,大家来采买必要的读书用品与书包。不过我最主要的目标,是之前约好等升上高中就要买给我的智慧型手机。现今的时代无论是谁都拥有手机,大部分与我同年的国中生也都有。我家是单亲家庭,何况我还是收养的孩子,不应该提出太奢侈的要求,所以读国中时,我忍耐着没有提出来。不过在确定我从四月开始会就读蓝滨高中后,继母便约好了要买手机给我。



那个日子就是今天。早上我第一个起床,盼望许久的就是拿到手机的那个瞬间。由于先前已经被我催促过好几次,继母一开始就先到购物中心内的专卖店买了手机给我。我马上沉迷其中,购物期间老是在滑手机。玩了朋友之间很红的线上枪战游戏、刚拿到电话号码就打恶作剧电话给继母和继姊、在美食街拍照……



就像这样,我一直热衷在手机上,因此没能够目击到继母死亡的瞬间。



变故发生在从二楼搭电扶梯往一楼移动的途中。我站在最前方,后面接着继母,然后是继姊。实际的情形虽然是继姊在事后告诉我的,不过简而言之,当时一楼的舞台上正在做什么活动,像是在发气球的样子。有小孩子不小心放开了手中的气球,继母想要抓住升上空中的气球,便把身体探了出去。继母高估了自己的运动神经,比想像中还简单,就从电扶梯上倒栽葱摔落到一楼地面。头下脚上的姿势,用头部,朝地面,直击而下。因为撞到要害,颈椎骨折,无法自发性呼吸后,她就这么死了。



我在听到撞击声和惨叫后回头,想当然后方已不见继母的身影,继姊则僵着一张脸。根据周围的人们神色紧张地往下查看的模样、一楼发出惨叫声的骚动,以及继母不在这几点,我才慢慢地掌握住现况,正当我准备往一楼方向看过去,继姊忽然抱住我,用胸口挡住了我的视线。



如果说,那时候继姊有让我瞧见继母的尸首的话,说不定我就能好好地接受现况了。可是因为我没能见到继母流出鲜血、停止呼吸、真真正正变为尸体的景象,在那之后,我始终没办法好好认清继母已经不在的事实,整个人飘飘然的,好比虚浮在云端之上。



筹备继母葬礼一事,全由继姊一手包办。



举凡联络亲戚、会场工作人员、购置丧服等事宜都是。而我只是照着继姊的指示,依循安排行事。



「等等要去和殡仪馆的人见面商量喔。」



「晚点一起去买丧服吧。」



「接下来要火化了喔。」



「再下来是……」



所有流程全在我茫然点头、恍恍惚惚之下应付了过去。什么也不用思考所以很轻松。当然,我有自觉自己是个卑鄙小人;我是在有自觉的前提下,选择了这个做法。但好像就快无法再这样下去了。



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,结果最后还有个什么开荤(注2)的仪式,要和亲戚们共同聚餐。和葬礼上初次见面的亲戚一起用餐,到底能说些什么?虽说继姊坐我隔壁,不过从这个阶段开始我就只能靠自己行动了。逼不得已必须运作这颗许久没用过的脑袋,导致我没能灵活地思考应对。



要拿什么,要吃什么,要喝什么,要说什么话,连这些我都无法自己决定,我胆怯着眼下的情况,脑力变得衰弱不堪。什么才是正解?什么又是错的?这个是可以吃的吗?可以喝茶吗?去上洗手间是可以的吗?接下来的时间我应该要做什么才好?



「小雪。」



就在脑袋里的不安情绪满溢而出之际,好像有道光覆上了我的左手。我朝那只手看过去。是继姊紧紧握住我的手。好温暖。她的手臂细瘦,却有一种将我的一切悉数包容住的安全感蔓延至我心头。随后,我抬起头,望向继姊的脸。



「你好像吃不太下饭的样子……身体不舒服吗?」



继姊担心地注视着我,听见她的说话声之后,顿时令我觉得这一切都好麻烦。要思考回话也很麻烦,现在的我就连要点个头都觉得疲倦。于是我用茫然的眼神直直盯着她。而等着我回答继姊的人,其实不只有继姊本身。



那些在意我年幼心理状态的亲戚们同样注视着我。从刚才开始就不发一语、不进一食的我,究竟会给出怎么样的答覆,会如何遣词用句,是怎么样的一个人,亲戚们大概也很好奇吧。然后,他们看起来正拭目以待我今后会过得如何,我认为这并非被害妄想。



我的大脑简直像是酒醉一般地晕眩。可是别说是酒了,明明我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过。我努力运作隆隆作响的脑袋,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,「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。」



究竟那样的回答,是否能让亲戚们满意呢?我站起身。虽然坐在坐垫上,但我一直是跪坐的姿势,腿部动作因此变得迟钝。察觉到这点的继姊赶紧扶住我的腰,然而我连道谢都没说出口就离开了。离开以后,我感觉到聚餐的会场内重新回归一片安静。不过我没有理会,就这么朝殡仪馆的出口走去。



那个与继母和继姊有血缘关系的金野家族,以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小仓家族,尽管两家的用餐场面穿插了不少无谓的对话,不过亲戚们最主要的话题,始终围绕在我和继姊今后的安排上。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谈出一个共识来。



继姊已经出社会了问题不大,棘手的是我,才刚国中毕业的我。生活上肯定会花钱,若是没有监护人就什么都做不了,无法独自生存。究竟这样的责任,是否能由继姊肩负起来呢?



我在殡仪馆内走着。途中有工作人员出于担心向我搭话,但我只冷冷地回答一句「没问题」,便去到出口旁边的花圃围篱坐下。



微风拂过,长发随之飘摇得惹人心烦。我的身高比平均值要高,体型也纤瘦,看起来不像女孩子,所以原本打算在开学报到前,先去一趟美容院的。这么说起来,继母之前和我约好,等结束购物中心的采买后就去美容院。



一回想起这件事,我的情绪马上又陷入低潮。



虽然时节已入春,夜晚气温骤降后依旧特别冷。有些地方应该也还残留着些许的雪吧。我总是在想,如果我家是在九州之类的地方就好了。冬天很暖和,夏天很炎热,可以尽情吃锉冰吧。



我的名字叫做雪,可是我最讨厌寒冷了。只要天气一冷,不管做任何事都会变得麻烦,变得胆小怕事,想要紧紧抱住人。啊啊,我开始眷恋人的体温了。



虫子不鸣叫了,风亦不再吹拂。在这般异样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着。



我吸进好大一口气,将空气留在肺腔里,接着缓缓呼出气体。附近一个人也没有。



而就在我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人的瞬间,伴随着呼出的气体,还有某样东西一起松脱了。泪水自然地流了下来。



「啊───啊───啊───」



宛如喊叫,又好似动物的鸣叫声一般,我从肚子里拼命挤出咆哮。但是自己正在哭的事实令我感到羞耻,因此我把脸埋入膝盖之间,以免发出太大的声音。



这是怎样?这算什么啊?为什么,为什么是我?为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?我一直想要说出这些话。明知道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才选择放弃思考的,结果因为这么单纯的状况,就让感情宣泄出来了。



为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?我难道、难道有犯了什么错吗?父亲失踪,继母过世,现在沦落到被到处推卸的地步。推卸。「推卸」的国字是怎么写的来着?偏偏还是在我正要升上高中的前夕。接下来我本该迎来愉快的生活才对啊。今后的我到底该依靠什么、做些什么,怎么生存下去才好?



没有任何一样喜欢的东西,想做的事一件也没有,我不过是随波逐流活到今天罢了。因为随波逐流活着很轻松,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是照着别人所说的活过来的。继母,呐,继母。我该怎么做才好?



好想见到继母。



「我好想见你。」



啊,说出来了。我说出口了。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跑出来。



要是有再多撒点娇就好了。有多说出一些心里的话就好了。早知道就多表达感谢的心情了。这些事,事到如今全都太迟了。



为了抵抗寒意与想哭的冲动,我用力握住裙子口袋里的手机,力道大得感觉手机都快被弄坏了。突然之间,手机发出「登登」的音效。我一面擦干流下的眼泪,一面查看手机,原来是语音助理被启动了。那些有手机的同学说过,不管说什么语音助理都会回答,就算是胡闹,或其他的什么,随便什么都可以……



我霎时大叫出声:「好想见妈妈!」



画面闪烁了一会儿之后,手机给出的回答是:『抱歉,我不太懂你的意思』。



我气愤地起身,再一次长按住手机按键,启动语音助理。



「帮我找我的妈妈!我想见妈妈!搜寻,让我见妈妈。帮我找找我的妈妈。帮我寻找母亲。帮我找……帮我找啊!」



我大吼着扔出手机。手机撞到碎石,弹跳了几次才停下来。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,每喘一口气便有一丝丝眼泪跟着夺眶而出。好不甘心。我有赛跑和考试分数输给同学的经验,可是像那种日常的败北根本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,此刻满溢的不甘才真正痛入骨髓。我输给了蛮不讲理的命运,输给了这个世界,输给了现实。我的一切全被夺走了。



直到四周重返寂静,我冷静下来才注意到,这支手机是继母买给我的东西。我和继母的连结要消失了!放着不管,今后也只会逐渐走向消失一途,但像这样,由自己亲手破坏还打算扔掉它,我到底在想什么!



我立刻跑到手机旁边。萤幕与背面有些微损伤,好在启动过程没有出现问题,让我松了口气。



接着手机画面上出现一行字:『我查到这本小说』,是根据刚才我胡乱大吼大叫说出的话,所得出的搜寻结果。



「寻找母亲……」



柿沼春树•自家



『新书上市,真的非常恭喜你。』



任职于东京东川出版社总公司的九重先生充满朝气的说话声,从家里的话机当中传来。



若是没有九重先生,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天的来临。



「哪里哪里,都是托了九重先生的福。非常感谢你。」



『我才是,至今为止实在很感谢你。先前有听令堂提过,你们似乎马上就在书店看到书了?』



「嘻嘻嘻。有找到喔。毕业典礼结束的回程,我们经过国道旁的园村书店,想说『会不会有呢』就跑进去看看,结果看到大张旗鼓的摆设,忍不住就买下来了。」



『虽然是自己的作品,还是掏钱买了。这种心情我懂喔。拿在手里的分量感受不同嘛。啊,话说回来,春树,祝你国中毕业快乐!』



「谢谢你!」



因为九重先生用宏亮的声音喊话,所以我也用不输给他的音量大声回应。下一秒,不晓得是否听到九重先生的声音从电话筒中传出来,在后头准备晚饭的妈妈紧接在后说道:「非───常感───谢唷!」简直就像拉面店店员在高声招呼。



『也、也谢谢令堂。』



九重先生想当然能听到妈妈的声音,闻言慌张地失笑出声。他那种样子令我觉得滑稽,不小心就呼哈一声喷笑出来。接着以此为契机,我与电话筒另一端的九重先生宛如朋友一般双双大笑出声。



『啊───之前你说过高中要读哪来着?』



「那个,是间叫做蓝滨的学校。县立的蓝滨高中。」



『这样啊,往后很令人期待。哎呀───和春树你初次见面,我记得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对吧?虽说过去还不到一年,不过一迎来像国中毕业这种大日子,连我也觉得感慨万分。』



「能听到九重先生这么说我很高兴。谢谢。」



『嗯。之后也带上樱美小、啊,我是说令堂,一起举办书籍发行的纪念派对吧,趁你开学前还没变忙的时候,觉得如何?』



「请务必!我想家母也会高兴的。我会期待的。」



『谢谢!我才是非常期待。春树,你有说过喜欢烧肉对吧?我会去找好吃的店家。』



「烧肉!我现在超───期待!那么就谢谢你了,我把电话转交给家母。」



『好的,那就再见啰,春树。』



边想着烧肉的事,我一边将与九重先生接通的电话筒拿到妈妈所在的位置去。正在做晚餐的沙拉的妈妈,把视线对准左肩。怎么了吗?我脑海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,不过马上就会意过来,并将电话筒放上她的左边肩膀。妈妈熟练地用头与肩膀夹住听筒便开始说话。



我坐到客厅的桌子前面。略宽敞的桌面大概放得下三、四人份的餐点,其中一隅以书架慎重地摆出《寻找母亲》,周围施以摺纸做成的玫瑰点缀。是妈妈一回家就先布置好的。



等待准备晚餐的期间我打开电视,正在播放的是晚间的推理悬疑动画。这么说起来,上周还不晓得犯人是谁,于是我仔细聆听剧情。然而妈妈的音量比平常还要大三倍,导致我几乎听不到电视声音。与九重先生聊天时的妈妈,总觉得比平时还要有精神又很吵。我放弃用听的,改将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。场景切换成一条樱花大道,说起来现在差不多该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了。



换作中国地方或是九州一带的话,不过才几天就能见到繁花逐一盛开的景象吧。还在下雪的这里,总要等到四月中旬才会陆续开花,光是开花的时期就有一种劣等感。



一段时间过后,妈妈与九重先生讲完电话,待他们一结束我马上大喊:「烧───肉!」



听见我如此说道,妈妈顿时笑出来,「好、好。」



虽然九重先生说了要带我去吃烧肉,但其实今天的庆祝会上妈妈也准备了烧肉大餐,这个春天是烧肉祭典。等到电视播的动画结束时,时间已来到晚上近七点。我中午只吃了饭团,所以肚子早就饿瘪了。



动画一结束,忽地就播起电视广告来。啊,又是混乱战乐团。说起来动画的片尾曲是他们唱的嘛。尽管是个以摇滚乐为主的乐团,为了配合片尾风格选择推出抒情曲,似乎因此得到毁誉参半的评价。就在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瞧的时候,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,发出「啊」的一声。



「九重先生要我带话给你───」



「什么?」



「他说,很期待你下次的作品。」



下次的作品。下次的作品。第二部作品。



面对那句再当然不过的提醒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目光仍然停驻在电视萤幕上,可表情变得略微僵硬。



「春树?」



妈妈担心突然陷入沉默的我,停下了手上切菜的动作。我张开嘴巴想回点什么话,发出的却是犹如叫声的声音,「啊───」



「怎么了?」妈妈再度追问。



我不应该让妈妈挂虑的,焦急地想赶快说些什么,于是未经思考便把想到的话说出口:「小说只写这一次,就算了吧。」



「就算了?」



「下次的,下一本书,我不想写。」



我不想写。对这句话感到吃惊的人,不是妈妈而是我。



那句话很自然就脱口而出了。毫无顾忌,不带任何踌躇,就这么说出了口,我不想写。



我开始反覆琢磨。为什么不想写呢?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,我在脑袋里思索着。一边看电视,我一边思考,接着就好比电视上的特效字幕一般,脑海中浮现一连串文字。



小说。版税。电脑。网路。诺贝尔。故事。母亲。父亲。



小说家。



「是喔,好可惜。」



须臾过后,妈妈嘟囔着说道。那句话有如肥皂泡泡破掉般震慑了我,让我恢复思考。我战战兢兢地察看妈妈的脸,只见她表情如常地继续开始切菜。



「你不生气吗?」



我问,妈妈则「哈哈」笑出声。



「为什么呀。」



「就觉得可能会。」



「有什么好生气的?这不是你喜欢才开始做的吗?不想写的话也没什么不好。」



那句话洒脱得出人意料,使我产生动摇。



喜欢才开始的。虽然是这样没错。



不对,就是这样没错。这是我自己主动开始去做的。



以前我没来由地就是喜欢阅读小说。零用钱很少的缘故没办法买书,即使如此还是想读小说,于是便用妈妈的电脑上网搜寻。当时我得知了一个叫做「诺贝尔(注3)」的小说投稿网站。



最初我一点一点地创作出堪称黑历史的作品。如今来看真是产出了大量的拙劣之作,净是些想让人遮住双眼的内容,不过那很愉快。我没有告诉妈妈,也没有让朋友知道,那是只属于我的小说。唯有存在于网路深处的少数人才晓得。



写出《寻找母亲》的契机,源于国中二年级时,修学旅行去了冲绳之故。初次搭乘的飞机,初次感受到触手可及的天空,初次接触到的陌生土地、餐点、气温、热度……说实话,对于住在东北地区的我而言,位于日本正对面的冲绳,这块土地上的氛围只带给我无尽的感动。当时我便下定决心,绝对、绝对要以此做为小说的素材来书写。



受到未知土地刺激的我,想着机会难得,就以旅行为主题来写故事吧,然后在故事主轴中加入有关家庭的题材,增添故事的趣味性;不过,故事最刺激的重点必须摆在前往各地的旅行上。主角旅经各个地域、调查新干线的路线、查询电车的时间……等到我终于完成故事时,时间已来到国中三年级的初夏。虽然文章的篇幅很短,读快一点儿的话三十分钟左右就能读完,但对于没耐性、只会写短篇故事的我来说已然有种完成巨作的心情,接下来的几天,我暂时没怎么再写小说了。也就是所谓的倦怠症。当然我还是喜欢读小说,只是放弃了写作,每天依然沉浸于小说之中。所以当我久违地回去看诺贝尔,发现自己的作品登上每月排行榜第一名时,我诧异得目瞪口呆。我大吼大叫,上窜下跳。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,告诉妈妈自己有在写小说。



读过小说的留言评论后我大吃一惊。混乱战的主唱似乎有在SNS还是广播节目介绍过我的小说,我的小说因此爆红。而看上这点的东川出版社,一位名叫九重的人遂寄给我出书的提案信……



在追加新的故事篇章以后,直至今日,我总算迎来书籍上市的日子。我的名字以作家来说算是稀奇,不过若是被认识的人认出来的话很羞耻,所以我沿用了投稿之初使用的名字「春」。虽然作品推出了纸本书籍,但我没有因此就删掉过去投稿在诺贝尔上的内容,这是为了在诺贝尔上读过《寻找母亲》的人,可能会对改编出版的书籍产生兴趣所做的考量。



回想起来,我不过是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,持之以恒才有了今天的结果。未有多余的考量,仅凭自己的喜好去做。没错,在此之前我什么都没考虑过。截至目前为止,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件事。创作出小说,实际出版成书后,直到这一步我才首次想起来。



关于父亲的事。



「爸爸他啊───」



这句话一出口,妈妈随即暂停手上的动作,视线仍然停留在蔬菜上面。那是个鲜少出现在话题中、实际上妈妈根本就不想提起的存在。感觉气氛略微剑拔弩张了起来。



「爸爸他,为什么会写小说啊?」



妈妈慢慢抬起脸。啊,我立刻觉得自己失败了。好可怕。那不是她平时展露出的明朗脸色,此刻在那张面庞上的表情虽然开朗,却透出一丝阴翳,是一张很少见到的、情绪不稳的笑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