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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(2 / 2)


  “贼狲,你胡捣什么?”轿子边一个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。

  “她瞅我,我问她,干卿何事?岂不闻‘既见君子,我心写兮。燕笑语兮,是以有誉处兮’……啊!”

  那男子一巴掌挥过来,正中牛慕左脸,牛慕顿时摔倒在地。那妇人忙拽住男子往夜市去了。

  牛慕费力爬了起来,也不管四周人围看,忍着嘴痛,仍大声吟哦着《诗经》句子,摇摇晃晃往前行去:“不敢暴虎,不敢冯河。人知其一,莫知其他。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……”

  吟至后来,竟如哭一般。

  第十一章 水珠心

  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,益。

  ——《棋经》

  胡小喜忙忙往东城外赶去。

  他去西郊查看过猫窝匠柳七的住房,并没瞧出什么。想等柳七回来当面问,便坐下来和房主一家闲聊,却也再没问出什么。眼见天渐渐黑下来,柳七仍没回来,便起身告辞,让房主带话给柳七,让他明早去开封府衙门前等候。

  胡小喜跑了一整天,已经十分疲累,却知道程门板的脾性,若是有公事,便一意执着,其他一概都不顾。这会儿,程门板恐怕仍在力夫店等他去回复,若等不到,明天见了,必定又是一场怒。

  程门板怒起来和别人不同,他不说话,更不骂,只拿那双冷沉沉的眼瞪着你,让你自己说。你解释一遍,他却仍瞪着,你只有再解释。解释得好还罢了,只要略有些虚谎、推诿,他便瞪得越狠,一直瞪到你说出全部实情,又将自己痛责个透心透肠,他才收回那目光。

  别人还罢了,胡小喜又有笑癖,一见程门板那双眼睛,忍不住就要笑。有回,他终于抑不住,噗地笑了出来。程门板脸立刻拧起,朝他怒瞪过来。胡小喜心里怕到极点,却一笑便再止不住。程门板脸色发青,浑身颤抖,眼里似乎要射出钢针来。胡小喜吓得要哭,却越笑越凶,直笑到肠子都绞起,才终于拼力止住。程门板却已怒到极处,眼皮一翻,竟昏死过去。

  胡小喜吓得真的哭起来,摇了半晌摇不醒,忙去请郎中来看视。郎中说是气机暴逆,塞了清窍,用酒喂了颗苏合香丸,程门板才渐渐醒转。醒了之后,仍昏昏怔怔。胡小喜跪在他身边,百般谢罪讨饶,程门板却始终死盯着房梁,痴傻了一般。胡小喜实在没法,只得火急赶回家,把爹娘和几位邻居全都拽来,给他说情做证。程门板听众人一起起誓,说胡小喜自小便有笑症后,眼珠才慢慢转动,望向胡小喜。那眼神像是在分辨他是人是鬼。半晌,程门板才微微点了点头,喉咙里低“哦”了一声,而后闭上眼,睡了过去。等醒来后,他已恢复如常,仍挺着背、板着脸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,只是目光不愿再碰胡小喜。直过了三两个月,才渐渐不避了。

  胡小喜也才惊觉,程门板那张冷沉沉的脸背后,竟藏了这么一颗水珠般的心,一碰就破,这之后哪里再敢有丝毫大意?

  从西郊到东郊,这一路过去二十里路,再快也得一个半时辰,赶到都要亥时了。他想租头驴子,但一算钱,又有些舍不得,只得咬牙快行。进城后一路往东,到御街时,听到更鼓声传来,已是戌时,却才走了一半,已经累得两腿酸软。他忽然想,都这时候了,程门板或者回家了?他忙转往南边的云骑桥,来到程家簟席铺,见铺门还开着,里头亮着灯。程门板的妻子于氏坐在店门边,手里正在绣一个鞋面,头却不时抬起来向外张望,自然是在等程门板。胡小喜一阵丧气,但还是过去问了一声。

  于氏为人和气干练,待胡小喜也一向亲厚,只是有些怕丈夫。听胡小喜问罢,她忙说:“他怕真是在力夫店等你,你还是辛苦些,赶过去吧。若不然,又要恼你耍懒。唉,瞧你,也累得没了形状,我去给你租头驴子,轻省些。”胡小喜口里推辞着,脚却紧跟于氏,到斜对面轿马店租了头驴子,于氏多给了三十文钱,让胡小喜今晚就骑回家,明早再还。

  骑了驴,他立刻又精神了,不由得哼起东坡先生那阕《满庭芳》:“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,算来着甚干忙。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……”东坡哼完,又换柳词,柳词吟罢,又唱晏家父子,才唱完晏几道那句“觉来何处放思量。如今不是梦,真个到伊行”,就真的到了力夫店。

  下驴一瞧,店门虽还开着,里头却只点了一盏油灯,店主单十六独个儿坐在灯边读书,并不见程门板。胡小喜忙进去问,单十六说:“程介史的确一直在这里候着,不过天黑后,一个府吏赶过来报说,城南蔡河边又发现一具尸首,也是被割了喉咙,嘴里塞了根萝卜。”

  “啊?死的是什么人?”

  “一个卖肥皂团的。我记得解八八朋友里便有一个卖肥皂团的,不知是不是一个人。”

  “那个解八八醒过来没有?”

  “没有,仍在昏睡。赵太丞下午来看过,说情势不妙,唉……”

  胡小喜愣了半晌,心里琢磨,这案子看来只和这一伙澶州人有关,最早发现那具尸首恐怕也是他们一伙儿的。他进到里间瞧了瞧解八八,果然和上午一样,没一丝好转。他犹豫要不要再赶往蔡河,但实在太累,便道声别,骑上驴,往家赶去。

  他家在城东北角陈桥门外,一个临街小铺,后面一院小宅。仅靠他爹做吏的那些薪资,难以养活一家。他娘便操持起那个小铺,日常卖些食罩、吊挂、拂子、蒲坐……到家门口时,店门已经关了,门缝里却透出些灯光。

  他下了驴,先凑近门缝往里偷望,他爹和他娘正对坐在灯前,一个在翻看账簿,一个在扎拂子。他娘随口念叨:“这家门户跟咱们倒也相当,那女孩儿我也偷偷去瞧过,模样不差,脸盘圆嫩,带些福相。走在路上都抿着嘴、含着笑,性格儿瞧着也和气。只是柴婆说,她家财礼至少得二百贯,也高得太多了些,搭两架梯子都摸不着脚底……”

  “只要人好,聘资你莫愁。”

  “一个铜钱一只眼,一文逼死英雄汉。我不愁,难不成半道上白抢人家一个闺女去?”

  “你就安心相看,其他的莫乱焦,我已安排好了。”

  “真的?”

  “灯前头谁跟你说梦话?”

  胡小喜听了,心里暗喜。他装作刚到,放重脚步,拍了拍门,大声唤:“娘!”

  回去路上,犄角儿不住扭头瞧着阿念。

  天已经黑下来,阿念的脸隐在夜色里,经过有些店门前挂的灯笼时,才能瞧见她秀巧小鼻头、抿嘴甜笑的嘴角,映着灯光,像新煮的元宵一般,细白香润。他咽了口唾沫,恨不得轻轻咬一口。

  “你又饿了?”阿念忽然扭过脸瞅着他。

  “没……没有啊。”

  “才走了半条街,只要有灯笼,就听见你吞口水。先前还是酒店食店,刚刚那个是靴子店,你也吞口水。你连靴子都馋?”

  犄角儿脸顿时通红,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饥馋,竟还被阿念听到。他忙转开话头:“刚才那茶肆店主不睬我,竟被你降服了他。你真是能干呢!”

  “嘻嘻,那都是小娘子教我的。她说,去哪里都不必怕,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攀高踩低。若有人低看你,你就说出一串最稀罕、最值钱的物事来,要说得像是报自己家里的人名一般。人越势利,胆儿便越小,一串名号就能唬得他们膝盖发软。”

  “难为你记得住那么些茶名。”

  “我也纳闷,别的我总记不住,小娘子教我的,我一听就能记住。我生下来似乎就是为跟着她。”

  “除了茶名,你还记得什么?”

  “多得数不过来。不过呢,我家小娘子心上最爱的有四样。头一样是花,第二样就是茶,第三样是酒,第四样是草虫。这四样我记得最多。就好比那些茶,她让我送了一幅刻丝给茶行的行首,每年新茶运到,那行首都拣最好的每样给她送几饼过来。每回她都要让我尝,还让我背下那些名号。她刻丝赚的银钱,一小半都拿来买花、买茶、买酒了。”

  “她还吃酒?”

  “怎么不吃?她说,男人爱的,我若想爱就爱。男人不爱的,我也想爱就爱。我自自在在一个人,理会旁人做什么?夜里只要有星星月亮,她都要燃一炉香,烫一瓶酒,有花就对着花,没花就对着树,自己闲坐一会儿,谁都不许打搅……你瞧,月亮已经升起来了,不知道小娘子这会儿在哪里?若是在家里,月亮这么亮,她已经吩咐我搬小几、取香炉去了。不成,我又想哭了……”

  “那我们赶紧回去,把打问到的告诉小相公,他一定能想出法子。”

  两人加快了脚步,匆匆赶回了染院桥。到了朱家,犄角儿伸手一推,院门没闩。推开门一瞧,里头景象让两人一起愣住。

  房里没点灯,黑漆漆的,唯有院里和廊下有两点灯烛光。院子中间地上搁了盏白罗圆灯笼,绣着柳丝翠鸟,照出一小圈亮光。由于没放平,里头烛焰将白罗罩熏出一团黑。张用跪在灯前,面前地上画了一个方框,里头纵横排着一些玉签。这些玉签由青玉制成,香杆儿粗细,有长有短,长的六寸,短的三寸,在灯光下莹莹发亮,是算筹。张用嘴里急急念着一些数字,飞快变换方框里的玉签排列位置。犄角儿知道张用在运算数字。

  另一点灯光则在前廊下,是一小截红蜡烛,搁在晒豆子那只竹箩中间,烛焰微微摇动。竹箩里的豆子还剩一小半,朱克柔的娘区氏仍坐小凳上,低着头,一颗一颗细细检视豆子。她竟真的照张用说的,将豆子按好坏分别丢进脚边三个小箩里,神情专注,全然忘了周遭。

  犄角儿又向张用望去,张用仍在飞速移动那些玉算筹。犄角儿虽然跟了张用这些年,却只背过《孙子算经》等一些算术口诀,如“一纵十横,百立千僵,千十相望,万百相当……”大致知道算筹横着是奇位数,纵着是偶位数。乘数在上排,被乘数在中排,得数在下排……这时,他只看出张用算的数字不小,而且算式一道道不断更换,估计又是在计算仪象台的那些尺寸数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