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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2 / 2)

李凤扆说他不信他在最后走不回来,不信他愿意一死了之。

他的脸颊一阵痉挛,双眼突然都闭了起来,颤声问:“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?”

“啊?”桑菟之带笑,语调很是稀奇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
“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?”他的双手在颤抖,“在我吃人的时候,没有人怪我……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怪我,你们都相信桑国雪绝对不会错,可是我错了……”

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国雪。桑菟之眉毛上扬,嘴角勾起,“哎呀,人家不骂你你还要生气吗?国雪真的很奇怪。”

“信任是一种压力,是吗?”李凤扆微笑,“其实我用九龙锁锁你的时候,并没有期待过它能锁得住你,也没有太多的期待过你能永远克制住吃人的欲望,毕竟你的身体是一只食人兽。我没有期待你不做错,所以就没有意思责怪你,只是当时没有说……”

“国雪肯定比我们想象的痛苦,我都不敢和国雪说话哩。”桑菟之说,“心里当然会想怎么能吃人什么的,但想一想换了是自己一样做不到,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怪你啦。”他眉眼俱飞地笑,一双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。

桑国雪一阵颤抖,“我咬了……绿章……”

“你恨她没有怪你?”桑菟之笑,“我明白你的心情啦,你想说:我做错的事你们要说!是不是?那我先说啦,国雪,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残忍,以后要想别的办法解决,不可以再吃人啦,想一想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会有多悲伤?被你吃掉的时候他会有多害怕?会有多少人伤心?你要付出代价的,你要补偿,还要付出代价。”他笑得艳艳地指着桑国雪的胸,“你以后要救一百个人来补偿。”

“苍天是公平的,自己造的孽,做过的罪,日后定有报应。”李凤扆温和地说,“记得这几日的所做所为,在你偿命之前,你若能做桑国雪,我敬你。”

桑国雪的双目缓缓睁开,睁开之后双眼眼神都很清澈,“你本就不信我不能,不是吗?”他沉声问李凤扆。

李凤扆笑得很有些顽皮,“不错。”

“我不死了。”桑国雪凝视着李凤扆和桑菟之,“不杀木法雨,我便不死。”

“君子一言,”李凤扆举掌以对,桑国雪心里陡地兴起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,抬手“啪”的一声和他一拍,只听李凤扆含笑继续说,“快马一鞭。”桑国雪点了点头,右眼缓缓合了下去,他的左眼清澈,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蓝天,背脊挺直。

“你把自己的骸骨怎么了?”桑菟之问,“听说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?还变成了緼蛾?”

桑国雪皱眉,“我的骸骨?”

桑菟之奇怪地看着他,“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,还化成緼蛾了吗?”

桑国雪左眼眼色沉稳,“没有,我刚去看了墓地,绿章在那里。”

“没有?”桑菟之更加奇怪了,“那——那只‘戾’说木法雨把你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緼蛾——咦?”他突然明白过来,“刚才的猛兽是你召唤来的吗?”

“不是。”桑国雪说,“我在钟商山躲了几天,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,然后就来了这里。”

“那就是说——”桑菟之“哎呀”一声叫了起来,“那就是说,有另外一个‘木法雨’吃了你的骸骨还把它变成了緼蛾?他还指使猛兽攻击异味馆?”

李凤扆仍然温颜微笑,神色一点都没变,“我必定救你,不必——在意。”他手中竹箫徐徐负后,左手一伸将桑菟之和桑国雪挡在身后,眼神带着微笑看着某个窗口,“来者是客,请进。”

在桑菟之和桑国雪哑然的时刻,异味咖啡馆西北面的玻璃窗“咯啦”一声慢慢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纹,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一瞬,又似过去了千年万年,第一块古老的浅绿色碎玻璃“当”的一声跌落下来,接着“丁当”碎响,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,在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洒了一层带有锐利锋角的青绿色光泽,阳光下十分温柔美丽。

那层美丽光泽,只要人踏上去,必定血肉模糊。

随着窗玻璃碎了一地,窗外有一个人。

一个留着精细的胡须,相貌难以辨认,戴着一副墨镜的男人。他穿着一件蓝黑色的大衣,衣服宽大,看不出是胖是瘦,衣摆很长,裤脚也很长,连鞋子一起遮住,也看不出是高是矮,头发很长,看起来毫无光泽,不知是真发假发。

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。

陌生人。

没有气势、没有声音、没有容貌、没有气味。

一个人站在外面,却仿佛是空的。

他的面前,溅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绿色,很美丽。

“阁下……”李凤扆的平静语调顿了一顿,往上扬起却变得更愉快了些——桑菟之发现这个温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欢挑衅,“先生贵姓?”

“我姓木。”那个人的声音很普通,既不好听,也不难听。

李凤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,微笑得更加平静舒适,“木法雨?”

“我原来叫木嘉杰,现在叫木法雨。”那个人说,“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,钟商市几次怪兽危机,两位先生都有参与,我本来很羡慕。”说话的时候,这个人居然很谦虚,然后他墨镜下的嘴笑了一下,“但是现在我只对桑国雪桑先生感兴趣。”

桑国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,缓缓闭了起来,挺秀的双眉微微蹙起。桑菟之关心地看着他,只见桑国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,胸口颤抖得更加厉害,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见,过了一会儿国雪左手压住胸口,右眼骤然睁开看了木嘉杰一眼,那只眼睛在笑。

木法雨的身体和心脏相互召唤,要把国雪的心驱逐出去了!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国雪胸口,“麫”兽的灵息缓缓从胸口透入桑国雪体内,感觉到桑国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极力地排斥那颗心脏,仿佛原本连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,身体要将心撕裂或者吞噬,而后腾出新的空间。桑菟之的灵息透入桑国雪体内,那种强烈的撕裂和搅动渐渐停止,只是刹那之间,桑国雪满身是汗,全身冰凉,左眼紧紧闭起,右眼中幽幽一点蓝光如午夜鬼火,慢慢亮了起来。

他的右眼仍然在笑。

很斯文的、冷静的、狂放的笑。

李凤扆看了一眼木嘉杰,那个人全身被大衣包裹,他的胸口也在急剧跳动,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,嘴角仍然是那样勾着笑着,保持着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。李凤扆的双眉微微一轩,右手一拍,桑国雪应手而倒,桑菟之“哎呀”一声,笑盈盈地将他抱在怀里,“你怎么打人呢?”李凤扆刚才一掌拍在桑国雪肩头,掌力震的却是他胸口,一震之下,桑国雪胸口数处穴道被封,气血流转与大脑联系分开,不再自我撕裂,人也立刻倒下。

木嘉杰却是“嘿嘿”冷笑,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块,突然间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喷了出来,一颗心脏的印子在他蓝黑色大衣底下蠕动。桑菟之紧张起来,扶住桑国雪的时候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心脏位置,木法雨的心脏若是脱离木嘉杰的身体飞了出来,将是什么后果,他也无法想象。

“砰”的一声爆响,木嘉杰的心脏果然在刹那之间自胸口脱了出来,笔直弹向桑国雪胸口,刹那之间暗色的血液喷起半天来高,气味十分可怖。桑菟之“麝月界”起,连桑国雪一起换了个地方,正当他抱人移位的时候,突然“咚”的一声,木嘉杰倒了下去,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个大洞,一股奇异的味道随着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飘散出来,桑菟之“啊”的一声叫了起来!陷阱!

这个人不是木法雨!

这是个陷阱!

木嘉杰跌倒的瞬间,桑菟之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——那是个死人!那本就是个死人!那个人……全身包裹,戴着墨镜,穿着古怪的衣服,那是具尸体!

在那具尸体的心脏弹向桑国雪的时候,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闪烁一阵蓝光直射李凤扆,李凤扆竹箫一晃,“扑扑”两声,那两个东西应声被敲碎,但倒下的那具尸体轰然一声化成了成千上万只緼蛾,如被狂风吹散的雪花,扑向桑菟之和桑国雪。李凤扆长眉一蹙,他比那緼蛾还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,他合掌去劈的不是緼蛾,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!

那是木法雨的心脏!

麝月界中,桑国雪右眼的笑意已越来越盛,蓝色的荧光越闪越亮,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,麝月界在往外扩张——界内的空气往外膨胀,想要将它迸裂,那是木法雨的身体在呼应界外的心脏。国雪要是守不住神志,木法雨的心夺回身体,国雪就……死了。

无论如何,麝月界不能破!他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应对这种局面,想不出办法的时候,他把“麫”兽的灵息源源不断地输给桑国雪,不管怎么样,我把我所有的,希望、善意、能力,全都给你。

小桑实在——

李凤扆见状脸色微变——小桑委实不是与人争斗的料,这样的形势,国雪的神志几乎已经给木法雨侵占,输出力量给他,不是给了国雪,而是给了木法雨!随后微微一叹,那个人实在……说下了决心要做英雄,到现在仍旧不防人啊。便在他分心之间,他的手掌已经劈上了那颗跳动的心脏,指尖微微一麻——他骤地警觉收手握拳,“你——”

那颗心脏应手破裂,血液喷溅,竟是诡异的绿色。

满天緼蛾蹁跹散去,有人淡淡地笑了一声,“嘿嘿,以你之能,为人拖累……”此后杳然无声,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,因为离开得太快,而无法传入别人的耳朵。

那颗心脏碎裂落地,“啪”的一声滚出去老远,那具所谓“木嘉杰”的尸体化成了满天緼蛾消失不见。桑菟之收起麝月界,放下桑国雪,“凤扆?受伤了吗?”

李凤扆脸色温和,他修长洁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点点霉绿色,因为肌肤洁白,所以十分清晰,“木嘉杰和这颗心脏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,那颗心脏到底进入何人身体,必须好好查查。”

桑菟之却只看着他的手指,扬眉笑得很明亮,“你受伤了吗?”

李凤扆微微一笑,“一点霉菌,不碍事的。”

“你不能把它练化?”桑菟之记得无论是生病中毒,李凤扆都能很快将自己治好。

“一点霉菌,不妨留着,以记今日之败。”李凤扆仍是微微一笑。

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扬,“哦?”他笑得艳艳的,蹲下仔细地看那颗心脏,受李凤扆掌力一震,那颗心脏外表尚无太大变化,不过四分五裂,内里却已全然粉碎,犹如被打糊的肉酱,杂以绿色血液,看起来既恶心又可怖。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充满霉菌的血液,在自己手腕上一划——“啪”的一声,李凤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但为时已晚,桑菟之白皙的手腕显出一道暗绿色的霉斑,李凤扆长长吐出一口气,“你做什么?”

“留着做纪念啊。”桑菟之的眼睛在笑。

李凤扆一怔,而后淡笑,“你啊你……”

桑菟之侧着头笑。

李凤扆也微笑,从桑菟之手中接过桑国雪,拍开了他的穴道。

木法雨设下陷阱,只是要李凤扆沾上这一点霉斑,这点霉斑,自然不同寻常。

桑菟之已经嗅出,那是“戾”兽的疫毒,和普通毒药不同,那是绝不可解的毒。

凤扆为了救国雪,中了不可解的疫毒。

心里觉得十分痛心,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,奇怪地想干脆就自己也划一下,那就不会觉得伤心了,所以他就划了一下。

桑菟之就是这样的人。

然后他还会笑着对你说“是不小心啊”、“要留做纪念啊”、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啦”之类的话,一个人回他院子里去打游戏。

这样的人想要救人,希望能给别人希望,要走多艰难的路,下多大的决心,实在难以想象。

李凤扆从桑菟之手里接过桑国雪,微微一笑,拍开了桑国雪的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