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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轻与重(2 / 2)

  告诉她图书馆不查验肉纹,读书很有趣,他就提起斜挎包回家了。

  回到家,任业顷刻变回一根不成器的阳具,被父亲拎进浴室暴打,挨完打,下周乖乖上完补习班才去河边。

  今晚没人在这里交配了,他们全被任嫦吓跑了,只有一些同样喜欢河的人静静躺在石滩上,看月光。

  月色下,任嫦从巨石后跳出来,牵起他的手就往河里冲。

  “你在等我吗?”脚下石子颠簸,任业眼眶微红地笑起来。

  他不是因为挨过打委屈才哭,那种事他都习惯了……是任嫦沾水的手攥在他伤口上,把他疼出生理性泪水了。

  “我叫任嫦,你叫什么?”她的声音比月光明亮。

  任业没来得及回话,脚下一空,就沉入了河水……

  再睁眼,只见任嫦正在踩自己的肚子,边踩边哭:“你是傻瓜吗!不会水你游什么泳?”

  他说不出话,嘴里一股股往外吐水,吐完就激烈地咳嗽起来。

  “你真沉!把我手都拽痛了。”任嫦皱着鼻子擦眼泪。

  “对不起,我今年才搬来,第一次见到河,看你浮在河里,以为自己也能浮在河里……”他撑着地坐起来说,“我叫任业。”

  “阿业是傻瓜!”任嫦终于破涕为笑,从河里捧起水洗脸。

  自己害她哭泣,现在她又在笑了,真好,这么快乐的人,最好能一直快乐,不要被自己的悲伤感染。任业跟着她笑起来。

  “你笑什么?傻瓜!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!”

  任嫦跃入水中,两手合做三角,猛地向岸上的他推去水花,任业的卷发被打湿成一摊水草萎顿在头顶。

  “阿业,瞧你的傻样子!”

  分析人才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智力,父母指望他考上状元赚回名气,如今任业被接连叫傻瓜,却比被叫做分析人才更快乐。

  那些肉纹从来都让他不快,不管是自己身上的,还是别人身上的。

  晶莹的水花瓣瓣飞来,迎着她的视线,任业觉得,自己终于被当成一个人了。

  不再是一根会思考的阳具了。

  任嫦说,她想要结种纪终结,他就觉得她能做到。

  任嫦说,河不叫河,应该叫江,小河会生长,总有一天能长成大江。

  任业看着她,觉得江水的生命力都不及她,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人间,她坚定地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
  被她看着就觉得幸福,在她的视线里,怎样的异类都能被包容,怎样的异类都能被当成人,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力量。

  任业学不会游泳,只能在岸边守着这尾鱼,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自然里鲜活,永远快乐……

  不久后她杀死任立,他离开她搏命赚了两年钱,重返此地,再见已是她母亲的葬礼。

  任业如约给自己改好名字,成为江未去接江魅回家。

  繁殖狂热愈演愈烈,殡仪馆门外竟也有交配的人,江未厌烦地移开双眼,停顿片刻,又移回了视线。

  一群女孩子蹲在墙边检查他们有没有戴避孕套,其中有个小光头。

  “任……江魅?”他不敢置信地轻呼她的名字。

  女孩抬起头温柔地问:“你是谁?”她的脸上挂着似哭非哭的表情。

  “我,我是……”江未哽咽片刻,才说出了违心的回答,“我是你的小叔。”

  “小叔好。”江魅礼貌地打完招呼,重新蹲进人群。

  多年以后,钟常升将带着无限愤怒问出江未此刻的真心话:“谁把你变成了这样?”

  她终究是不肯被世界同化的,任何世界都不可以。似乎,从她准备去结婚登记的那天开始,她就一点点变回从前的样子了。

  她不需要一个卡西莫多用爱拯救,她靠自己找回自我。

  人如果能远离自然,他或许有办法不靠近她。

  江未把手指插进电梯门缝,一寸,一寸,靠蛮力生生拉开了梯门。

  一个历史学者是没法解锁机器人专家锁止的电梯的,幸好,江未不只是学者,还曾是结种纪黑市的拳击手,政治家的随扈。

  拉开梯门,同时打开尘封的心门,直面升起的晨光走出去。

  长久以来坚守的东西,到头来,竟只剩一样真的了。

  比道德和法律更真实的东西,唯一真实的东西居然是……爱。

  江未闻见血腥味,知道她成功了,他没有去看草坪上的尸体,直接从后门走出教务楼,背着晨光走向森林。

  去河边,去她身边,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。

  江未听见警笛声,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,那么他的时间也不多了,他的生命和他心爱的死刑犯等长。

  要什么永恒的真理,她比真理永恒,不是吗?她说的没错,自己确实是傻瓜,分不清轻重,浪费了太多时间。

  他只要给她爱就够了,却自大地想替她安排好胶合纪的生活,她是不可能按别人的安排生活的。

  他想让她远离自己,她总有办法找来;他想藏起她的作文,她能要回去写完续作;他不想让她和罪恶接触,第二天她本人被警车带走了;他联系好校医院生理卫生部,她一个人挂了满林避孕套……

  比起做那些没用的事,如果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她,他或许有机会在她杀人前阻拦。

  十四岁时,如果他根本没去中考考场,留在任嫦家,或许就能阻止她杀死任立,她的妈妈或许就不会自杀,她就能健康快乐地长大。

  江未一直在迟到。

  太多已经无法实现的“如果”注定了失去,更怕失去的人,从来都是他。

  人类都应该试试变成蜘蛛!

  江魅沿着树干爬上爬下,像在滑雪,垂直于地面的感觉真好玩。

  她没找到吃的,正想着要不要回宿舍偷舍友的饼干,河岸边忽传来巨震,吓得她躲到枫树根后面,探出半个脑袋——小蜘蛛很轻的,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搞翻了。

  等了一会,不再传来动静,她便好奇地向河边爬去,想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。

  蜘蛛视力很差,没有听觉,现在她只能靠触觉、振动和味觉感知一切。

  窸窸窣窣的颤抖经由地表连绵枯叶传来,震动了她的蛛脚,有个大动物在河边!

  江魅爬近,试探着冲他喷吐几根蛛丝,用蛛丝感应对方的动作。

  细密如吻的振动沿蛛丝传来,带起她浑身战栗。

  江未跪坐在河边,抱着空荡荡的衣服,亲吻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。

  “我爱你,江魅,我爱你。”

  江魅听不见江未的声音,只觉得蛛丝远端温柔的触感很亲切,又往他身上绕了几根。

  蛛丝好咸。

  泪水铺满他的脸颊,他吻到哪里,她的衣服就湿到哪里。

  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……我来陪你。”

  也吻泥土和夹在羊羔绒里的叶子。

  “我不能失去你。”

  吻到眼泪哭尽,他抱着江魅的一身空衣服站起,像已经死去的尸体那样,毫无生机地向后仰倒,坠向河面。

  咚——

  水花溅起的瞬间,蛛丝崩断,江魅才想起他要来赴约。

  江未!是你吗?我在这儿呢!她下意识大喊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
  蜘蛛说不出人类的语言,不能呼喊爱人的名字。

  江未你在哪?落于水面的残丝传来可怖的潮气,江魅追着剧烈波动的水纹沿河岸疾奔。江未!你在做什么?

  他仰望着天空沉入水底,今天的天很蓝,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,躺在她的蓝色里,他就能成为和她一样的鱼。

  是他杀了那四个人,杀了任立,因为他不能用道德和法律还人间清白,逼得她不得不杀人,所以人是他杀的——他来应这个死罪。

  死亡仁慈,是他迟钝,面对死亡才醒悟爱的珍重。

  冬天的天空这样蓝,一定是因为春天近了,到了春天,就到了他和她相遇的时节。

  江未在水底幸福地闭上双眼。

  缠于他手腕的最后一根蛛丝跟随他坠入深河,江魅终于明白了——他在自杀。

  这就是杀人要承受的惩罚吗……

  我最讨厌自杀,为什么要自杀?你不知道你的生命对我有多重要吗?蜘蛛不能哭泣,江魅拼命向河水吐丝,想用这纤细的绳子把他拉上岸。

  江未的卷发像黑色水草在河底轻轻摇。

  吐出的蛛丝全部浮在倒映天色的水面,像丝丝缕缕净白的云,隔着厚重的蓝天,徒然爱抚着他渐渐失去血色的肌肤。

  从亲吻过她的唇角飘出一串气泡,今生没有吻够,这是他的最后一口气了。

  江魅感应到河底飘起的气泡,小叔还有呼吸,她必须拉他出水,她不能再失去他。

  她追着一个个升起又消亡的气泡发疯似的连连吐丝。江未,江未!回来!

  她的蛛丝太轻,不能沉下水面拯救她的爱人。

  以重杀人者,必被轻反噬。

  在最后一根蛛丝吐尽的时刻,最后一粒气泡,破碎在铺满哀恸的白色河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