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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轻与重(1 / 2)





  江未把耳朵贴在梯门上,一直听到江魅的鞋印消失。他撑着梯门站稳,强大的体魄已经支撑不了一触即碎的灵魂。

  三岁看小,七岁看老,江魅和任嫦到底是一个人。他知道她去杀人了,为了救人而杀人,像她七岁时那样。

  他的心上人找回从前的自己了,在错误的时间,错误的地点。

  江未在梯门金属质感的倒影里,看见自己被门缝一分为二的脸,半张脸像在笑,半张脸像在哭——这就是江未的真面目吗?

  一个遵从道德的人,渴求亲侄女。

  一个深信法律的人,仰慕杀人犯。

  结种纪的电梯门外,他坚称江魅不可能杀人,事实上,他是全世界唯一亲历她杀人往事的人。

  事实上,他就是帮她处理尸体的从犯。

  江未看着镜中一分为二的自己,看见满脸的矛盾和斗争。

  江未,你其实早就清楚不是吗?你清楚法律和道德,人性的下限和高标,为什么屡屡失效。

  在父神的凝视下,一切法律都是男权统治者的法律,一切道德都滥觞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还能相信什么?

  在父神的凝视下,一个男人不成为父亲,还能成为什么?

  变色龙般适应于社会的眼色尽数褪去,江未看见自己眼中浓烈的怀疑。

  怀疑,让他变得有些像十四岁的自己了。

  那个为中考跨省移民的家庭里,放弃中考向任嫦家奔去的逆子;同学们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时,把长兄沉尸河中的疯子。

  江未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见任嫦的那一天,那时候他还叫任业。

  那时候,他以为她是一尾鱼。

  十四岁那年,跳过级的任业正当初三,中考最紧张的一年,每周要学习七天,六天在学校,一天在补习班。

  去补习班的每个周日,都要经过地球最后的自然景观:河。

  结种纪的地球上,只有一条河。因为是唯一的河,不用命名加以区分,就叫“河”。

  传说河底有鱼,谁都没见过,只有富贵人家和养殖场有活的动物。

  每周他能沿河岸走十分钟,十分钟后,就要到马路对岸去坐城市轻轨。

  三月的风还很冷,她吹着冷风在河里游泳,他就是那时看见她的。

  远隔三米高的白石堤,浑身无毛发的小孩,穿着水蓝色泳衣,乍看以为是鱼,细看才发现是人,相隔太远望不出性别。

  任嫦是个小光头。

  她在静缓的水流里蛙泳,游得很慢,任业不自觉放慢脚步,把十分钟的路走成了一刻。

  真实的日光照耀粼粼河水,照亮她生机勃勃的泳姿,十四年来第一次,他感觉自己在生活,而不是生存。

  人如果能不被自然吸引,他或许有办法不被她吸引。

  任业走到堤岸中段,第一次无法忍受近在咫尺的红绿灯,可他不能下河,他要去上课。

  作为任家唯一不是生育人才的人,用父亲的话讲,假如考不上状元,就别说自己姓任,丢人。

  “唯一”不是生育人才的人,就是这句话误导了任业,让他在听说任嫦姓任时没有产生任何联想。

  任嫦同样不是生育人才,任家没把她当人,所以不纳入计数,很久之后他才明白。明白之后,所有不把她当人的字眼都成了他的眼中钉耳中刺。

  最初见到她时,尽管不舍,他还是随着人群过到马路对岸去了,他已经走慢了,如果上课迟到就糟了。

  第二周,像是大自然回应了他为期一周的祈愿,他又望见河中的她。

  她穿着同一件泳衣,在倒映天色的蓝水中安静地仰躺着,像在做一个美梦。

  如果……任业想,如果连续三周,都能见到她在河中,第四周,他就下河,去和她一起游泳。

  一起漂浮在水面,飘浮在天空。

  他要翘课!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,他就把自己的脸色吓白了。

  怎么敢翘课?刚刚的想法太不成熟了,再讨厌现在的生活,也得忍耐到长大啊。

  他还没成年,未成年的生命完全由父母决定,有了钱才能买回自己的命。

  他从七岁起每周都要学习七天,如此七年,没时间赚钱。没有钱,只要父母不喜欢,手不沾血就能杀掉小孩——扔给社会去杀就可以。

  任业打个寒战,克制了自己太过极端的想法,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?会这么想,一定是最近月考前熬夜太多,睡眠不足导致的。

  他挤进地铁,把藏着《巴黎圣母院》的斜挎包护在怀里,告诉自己真善美是存在的。

  真善美……至少存在过,在胶合纪——这本书的作者就生活在胶合纪,任业羡慕胶合纪人。

  他要对人性多一点相信,世上还是好人多,结种纪也有好人。

  书是从创生区图书馆借来的,区长戚荣风就是个好人,她筹建的图书馆入馆不查验肉纹,馆内禁止交配。

  一周过去,任业读完了书,舍不得还,他不嫌书沉,背着它去补习班。

  第三次路过河畔她还在,今天没有下水,躺在一块平整的白石上晒太阳,脚边踢起一串串清澈的水花。

  真好,下周他也想去石块上坐一会,用脚踩水,等到晨曦的光吹皱河面时,他有机会成为她的朋友吗?

  第四周,任业提前半小时起床,在楼下早餐铺买了两人份的鸡蛋豆浆包子,抓在手里就冲向河岸。

  他回头看了三次,确认附近没有认识自己的家长老师或同学,才拎着早饭跑下河岸。

  她不在。

  不在很正常,是他来早了嘛。任业坐上白石块,把鸡蛋包子揣进斜挎包捂着,只拆了一袋豆浆喝。

  你一定要来啊……任业垂头凝望水面,看一眼手环上显示的时间,最多还能待十分钟。

  这条河比他想象的深,任业撑着石块往下望,看不见河底也没有鱼或水草。没有她,这条河好像就只是饮用水。

  晨曦从他眼中逝去,换了正午毒辣的太阳,等他意识到的时候,翘课已经发生了,索性继续坐下去。

  他一边执拗地等,一边责怪自己执拗,坐到黄昏,坐到天黑了上灯,鱼都没有入河。

  星空高悬时,淫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,河岸渐渐爬满疯狂交配的人,蠕动的腥肉在白石上晾晒着月光。

  “一群蟑螂。”任业忍不住嘟囔一句,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,他这是到叛逆期了吗?总在胡思乱想。

  他们就像蟑螂一样,叛逆的想法止不住往上冒……如果他出生在胶合纪就好了,21世纪有聚众淫乱罪,没有人会在美好的河畔猥亵他的眼睛。

  父亲的咒骂犹在耳畔:“你不自己成家立业,将来指望我给你找媳妇?想都别想,你只配娶个物品!任家不会绝后,你一个人绝后!”

  母亲的讥讽紧跟:“咱家都是生育人才,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?”

  任业捂着耳朵站起来,想到自己终有一天要光裸在街上变成蟑螂,太阳穴就一阵剧痛。

  他头痛地跨过层迭的肢体上岸,人群中闪过一个锃亮的光头。是她!?

  任业拔腿追去,跑到离她三米的地方,看见熟悉的蓝色泳衣却畏怯了,他轻手轻脚靠近。

  “你好,我想和你一起游泳……”他小声说。

  任嫦藏在堤坝与河岸间的一块巨石后,死盯着人群,听见他和自己打招呼,头都没抬,一把拽得他蹲坐下来,和她一同隐身石后。

  任业顺着她的视线往河岸望,看见交配的人就觉得头疼,可有别人在场,他还是得装装样子问:“是要检查避孕套吗?”

  按照生育法,他们有这个义务。

  任嫦直接伸出一根手指按来他嘴上,不让他出声了,紧接着她趴上石背后一根奇怪的杠杆……

  猛然用全身力气下压杆柄!

  河岸凭空翘起一块甲板大的金属,坑坑珰珰抖落一地碎石,正在交配的众人霎时被掀入河水,炸起连环噗咚。

  “我检查个鬼!”任嫦拍石大笑。

  任业惊愕地呆在原地,听水中此起彼伏的骂声,看白花花一滩饺子沸腾。

  任嫦跳上石头大骂:“接着交配呀!怎么不交了?给别人留块清净地吧,连这儿都不放过,小鱼都被你们叫沉了!”

  “抓住她!”比两人高很多的成年人提着湿沉的腿怒气冲冲翻上河岸。

  任嫦冲任业狡黠一笑,自顾自往堤坝上逃跑了。

  她想让自己背锅,任业却笑了,追着她奔上楼梯,越靠近,任嫦的身形越矮,一直缩小到自己腰间,两人终于踩上了同一级台阶。

  原来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子。

  “你讨厌交配?”任业一边跑一边问。

  “看见肉纹就想吐!生育肉纹最恶心!”任嫦愤愤道。

  “区图书馆禁止交配,可以去那里躲清净。”任业很庆幸自己知道一件能让她快乐的事。

  听见他的话,任嫦似乎认可了他作为朋友,一把握住他的手腕,拉他钻进一条背街的小巷。

  紧追在身后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往大路尽头撞去,小巷周围很快静了。

  “图书馆?”任嫦喘匀气才继续说,“我应该进不去吧,没有肉纹,好多地方不让进。”

  “原来你……”是物品。任业张了张嘴,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。

  任嫦鼻子朝天哼道:“有肉纹怎样?有阴茎又怎样?不过比我多块肉,真当自己了不起?”

  任业笑了,真想把这话录下来给父亲听,他凭什么瞧不起物品?

  任业摸一摸自己的唇角,这是今天第几次笑?有多久没这样开心笑过了,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……